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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只有那个年轻的邮递员,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只有他知道这个孤身老太太早就等在那里,每次不等敲门,她的门就开了;几乎白尽的头发盘在脑后,刻满皱纹的脸毫无表情,接过他递上去的一叠邮件,那张脸回到更深的冷漠里。
赌气?似乎人人都欠了她的信。
邮递员想笑,声音塞在喉咙咯咯响,他低下头赶快走开。
她每天都能收到六七封信,有时更多,在这难得写信收信的街坊中俨然是邮件大户。
大部分信来自大学中文系和文学学术刊物。
别的老太太打麻将上戏院练气功抱孙子享清福或有幸做儿女的保姆用人,她不。
乌砖黑瓦的房子长满青苔,一个个小厨房伸出原就狭窄的弄堂,邮递员小心绕过破筐烂罐,每家门前放着待清理的马桶,飘来一股新鲜的粪臭,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清晨街上冲过汽车摩托喇叭声,近在咫尺的市嚣一点一点匍匐过来。
她掩上门,给自己一个听不到看不见的空间,很安谧。
其实她也清楚自己不过是在内心硬撑出一片安谧。
她端坐在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小心地剪开信边,一丝不苟地把信按一定的顺序摊在桌上——按大学与学术机构的名气排,老花眼镜把她的脸推远,和纸上的字、标点符号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她有足够的耐心,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那笔记本质地优良,硬壳绸面,内页有些泛黄,经历了不短的日月,但保存得很好。
这双枯瘦的手,老年斑也没能盖过鱼鳞一样的伤疤和厚茧,仔细地编号记录信件做文章的摘要。
整个阴沉的上午,密密麻麻地在老式的派克金笔下滑入清秀而齐整的字迹。
磨得光滑的椅子,残剩的漆被新漆覆盖,新漆又被落入同样的地步,这恰如深渊上空肯定的决心,忍耐力的象征。
她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日子艰难地从黑暗中挣扎出来,又必然无可奈何地退回黑暗。
日常生活中的烦琐无聊,常会带来片刻背弃荒凉悲号的黑暗,那是她不愿触动的记忆。
她很少出门。
一个衰弱的老女人在遍地嫩笋似的年轻女人摆动的曲线之间,逝去的年华只留下彻骨的仇恨,黄土已越过了她的胸口直扑咽喉,她对自己并没有怜惜,也没有审慎的假定。
倒挂凤尾在玻璃缸里慢悠悠地游着,天生不成比例的灯笼挂在头顶,一串串水泡从一张一合的嘴里扔出,擦着灯笼散开。
玻璃杯子上沿沾着细小的水珠,有的积成一滴重又掉进水中,被倒挂凤尾吸入体内。
或许曾有池塘冒着轻烟雾气,越过葱绿的树丛,汇入云端。
虚假的强徒,可敬的弱者,谁又会懂得呢?至少现在这小屋的薄门给她安全、自由甚至愉悦。
每个阴霾的下午,重读笔记,有时按号码找出旧信,好比在泥淖的混乱里看到神示的光芒,一瞬即逝的宽慰掠过她的脸上,皱纹像燕子来去的线条,偶尔一些活泼的幻影会从官样式的句子中跳出来,她的眼睛变得像冰一样发亮,这一切在点明一个久存于心中的预兆。
她干瘪的胸部触到桌沿,信从她的手中一封封摊开,如魔术师心爱的纸牌。
1
胜利东返人士,艰难竭蹶八年,见十里洋场繁华如昔,感慨油然。
余某日被友强邀至卡尔登舞场。
仕女衣服丽都,霓虹奇彩炫目,妩媚而睇,狐步而舞,令人心荡神迷,目不暇接,友人忽指舞池中一翩跹丽人云:知否,知否,此即沦陷期上海著名女子余虹,笔彩华美,顾盼风流,人若其文,可谓才貌双全。
友又云胜利后上海市党部拟检控余虹与伪逆关系。
讵料接中统指令,谓余虹乃我方同志,地下工作厥有巨功,此案遂寝。
嗟夫,如此天生尤物,必应乱世而生;世乱无已,未知祸将及于何人耶?曹菊仁著《文坛秘辛》。
民国三十四年香港五洲书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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